财经杂志
《财经》记者 黄承婧/文 袁雪/编辑
今年初，人类历史上第一个法定数字货币诞生，委内瑞拉政府发行的以石油支持的数字货币PTR（petro cryptocurrency，简称“石油币”）正在预售中。尽管数字加密货币颇受争议，但石油币的发行像一声惊雷，刺激了人们的神经，有人声称这是数字货币的新时代，也有人认为这只是破产政府的陷阱。
在全世界都还在观望加密货币损益几何之时孤注一掷地“创新”，是因为委内瑞拉对本国经济已经无计可施。受石油价格下跌及债务危机等影响，委内瑞拉正处于本国近代史上最严重的一次经济灾难，去年通货膨胀率超过4000％，钞票变成了废纸，食品和医疗的短缺导致了政治的飘摇。委内瑞拉此举是在外债压力上升、西方金融封锁收紧之下谋求国际融资的一种尝试。
（石油币与其他流行的加密货币，如比特币、达世币和莱特币等有很大不同，石油币与原油价格挂钩，比特币等的价格却基于需求而波动。图/视觉中国）
2017年以来，区块链技术和加密狂潮席卷全球，除了币值、投机泡沫、监管模式流通和交易等话题被热烈讨论外，现在又新增一个维度，国家发行的法定加密货币。越来越多国家已在酝酿发行虚拟货币，如果这一趋势继续下去，将如何改变当今的国际货币体系？另一方面，以实物背书的石油币，与普通的加密货币有什么不同，它是否能赢得市场的认可？
石油币真相
委内瑞拉政府发布的石油币白皮书指出，“由于美元作为国际货币并以信用模式替代金本位制，世界经济受到一种没有黄金支持基础的货币而带来的不确定性影响，对新兴经济体尤其有害。”
白皮书显示，石油币总发行量将为1亿个，其中3840万枚从2月20日开始进行为期一个月的私募，另有4400万枚从3月20日开始分五批在以太坊平台上公开进行ICO，委内瑞拉政府的加密货币监管机构将持有剩余的1760万枚。
委内瑞拉以奥里诺科重油带阿亚库乔区块1号油田的50亿桶石油储量作为发行石油币的物质基础，每个石油币与1桶石油等价，指导价为60美元，考虑到递减折扣等因素，石油币的潜在总价值将达到49.44亿美元。
马杜罗指定委内瑞拉的旅游业、汽油销售和原油交易需接受石油币支付。“在产品和供应品中以一定比例的方式使用石油币进行商业交易。”白皮书还写道，委内瑞拉公民可在缴税、费用支付和公共服务中使用石油币，由此可以得知，目前为止石油币的应用场景就是在国内。
虽然名叫石油币，白皮书中却明确表示，石油币不能用来兑换石油，只是与油价挂钩。这一关系具体体现于公式：石油币折算价=石油价格×石油币交易所价格×（1-贴现率）。其中“石油币交易所价格”是委内瑞拉政府指定的若干交易所的石油币加权平均价格。
这样一来，不仅发行量受到政府操控，不少人担心贴现率也会受委政府操控。美国布鲁金斯学会的研究员卡斯顿（Jack Karsten）和政治治理研究项目主任韦斯特（Darrell M. West）认为，石油币与其他流行的加密货币，如比特币、达世币（Dashcoin）和莱特币（Litecoin）等有很大不同，石油币与原油价格挂钩，比特币等的价格却基于需求而波动。
此外，石油币并不是去中心化，而是受制于委内瑞拉政府对贴现率的调整和油价的波动。“一个非常现实的危险是，石油不仅不能治愈委内瑞拉的经济，而且会削弱加密货币的完整性。”上述研究员称。
预售首日，马杜罗称石油币获得了7.35亿美元的认购订单，但他没有披露初始投资者的任何细节，也没有提供证据来证实这一数字。韦斯特向《财经》记者分析，这个数字是由政府给出并且没有独立的验证，很难判断它是否真实。许多外部专家对政府的说法持怀疑态度，认为认购远低于7.35亿美元。
比特币和以太坊是挖矿者通过记账等流程开发出来的区块链加密货币，而石油币仍是政府和央行垄断发行的法币，只能依靠政府的承诺，那么对国际资本的运行而言，石油币的生存空间在哪里，对外国投机者又有何用途。
彭博社的专栏作家莱文（Matt Levine）也提出了同样的疑问，他认为，委内瑞拉人可以用石油币来还债交税，但却不能用本国货币玻利瓦尔购买石油币，而可以购买的外国人却什么也得不到——没有利息，不能兑换现金。
莱文对石油币的源代码和运作平台也提出了质疑，白皮书说，石油币是建立在以太坊网络上的，而政府发布的用户指南则表示它位于Nem网络上。
“法定加密货币，开发者应优先考虑分散、安全和透明的交易。相反，这种加密货币的预售，并不为其国际持有者提供真正的服务。”韦斯特评价。
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应用经济学教授汉克（Steve Hanke）提出，石油币的诞生是可悲的，因为这给其他同样以商品背书的加密货币冠以恶名。一款稳定的加密货币，需要透明度与信用度来背书。
目前世界上仅有两例以实体资源为依托的加密货币。另外一枚并非央行发行，今年2月，全球三大钻石交易所之一的以色列钻石交易所宣布发行加密货币“克拉”和“切割”，克拉面向投资交易圈，供投资者和公众购买；切割则供钻石交易商间使用。该加密货币的价格是由算法决定，而为了保证币值的稳定性，两种货币市值的25％将由第三方持有的钻石背书。
对委内瑞拉政府而言，发行石油币的更主要目的是增强经济主权，对内治理通货膨胀问题，对外打破美国施加的金融制裁。中国社会科学院拉美研究所研究员谢文泽告诉《财经》记者，除上述目的外，马杜罗还希望组建石油币联盟，主要跟石油输出国组织国家推广石油币。
然而在交易场外，委内瑞拉议会与美国政府已先后出手，试图阻止石油币发行流通。由委内瑞拉反对派主导的国会宣布石油币非法，认为石油币实际上是一种借款，政府借款必须要经过国会批准；美国财政部则警告，投资石油币可能会违反对委内瑞拉的经济和金融制裁。
石油币还未正式投入使用，原定于4月进行的委内瑞拉总统大选也推迟到了5月20日，谢文泽认为，将来政局走向并不清晰，很难判断石油币前景。世界首个由主权国家发行的加密货币在面对市场风波的洗礼之前，就有可能被政治风险扼杀在摇篮里。
数字货币出笼的大环境生成？
在石油币和钻石币问世之前，世界上已经有三种国家背书的数字货币悄然问世。厄瓜多尔2015年推出由政府运营的电子货币支付系统，电子货币存在手机里，可以用来交税和支付部分支持电子支付的服务，这是世界上第一个国营电子货币系统。同一年，突尼斯和塞内加尔也推出了基于区块链技术的数字货币。
通常来说，一些金融系统较不发达、经济发展疲软国家更为青睐比特币等数字货币，这些国家期望通过数字货币迈入新的金融生态系统。
苏宁金融研究院高级研究员洪蜀宁向《财经》记者分析，现在准备发行法定数字货币的国家大致分成两类，一类像委内瑞拉，本国经济、货币出现问题，想通过发行数字货币的方式重新改变政府形象；另外一种是为追求货币发行的科技化、降低发行成本，以达到便利的使用等。
从2017年开始，第二种类型的国家开始涌现，包括俄罗斯、日本、新加坡、以色列、瑞典、迪拜、爱沙尼亚等。
韦斯特说：“发行加密货币似乎对任何政府而言都是有吸引力的，有些国家正‘战战兢兢’地向加密市场倾斜，因为它们看到了巨大的潜力。”
作为走在加密货币最前端的国家，日本法律接受比特币作为合法支付工具；日本银行业正在筹划为2020年东京奥运会推出数码加密货币“J币”。
爱沙尼亚是世界上最先把政务数据储存在区块链上的国家之一，也在准备推出官方数码加密货币“Estcoins币”。近几年现金使用率大幅降低的瑞典，则在考虑发行加密货币“eKrona”。
除此之外，数字货币也有挑战以美元为主导的国际货币体系的考虑。马杜罗宣称石油币在预售首日吸金7.35亿美元，一些担心便浮出水面——这或许意味着美国对委内瑞拉的强势封锁和经济制裁，依然没有关闭委内瑞拉的在线美元交割通道。
布鲁金斯学会提出，在委内瑞拉宣称的成功背后，俄罗斯、土耳其和伊朗等国家也在寻求发展自己的加密货币来规避制裁。
去年12月，俄罗斯中央银行起草了一份跨国加密货币提议，意在联合金砖国家及欧亚经济联盟创造一种新的跨国加密货币，使其能在成员国中合法流通。俄罗斯计划这一加密货币将取代以前的法定货币，用于进行官方贸易结算。
俄罗斯总统普京还表示俄罗斯将发行自己的加密数字币“CryptoRuble”。
在马杜罗政权宣布发行石油币的同时，以比特币为首的全球加密货币市场正在经历一波退潮，资本投机的风险开始显现。
中国政法大学金融创新与互联网金融法治研究中心副秘书长赵鹞告诉《财经》记者，国际上所有关于加密货币的事物都处于讨论和研究的阶段，这是一种相较于之前狂热拥抱新潮流的“转向”。正常的政府都会谨慎，除了委内瑞拉、津巴布韦等货币体系已经崩溃的国家。
路透社2017年一项全球调查显示，各国对比特币、以太坊和瑞波等加密数字货币的定义、归类和监管的立场莫衷一是，差别从完全接受到彻底禁止。
（本文首刊于2018年3月19日出版的《财经》杂志）
